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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藏高原，是個神奇的地方，那里有著世界最高大巍峨的雪山，有著全球最廣闊的草原，有著最獨(dú)特的風(fēng)土人情和最淳樸的民風(fēng)民俗，看著那藍(lán)天白云和清澈明亮總會讓人心生向往。

我就是在這個美麗高原長大的孩子，從3歲到14歲，我的全部童年。在這樣廣袤又開闊的環(huán)境下長大的我，是個不拘小節(jié)、直言快語的人。同樣在這個高原努力工作、奉獻(xiàn)過最美青春的我的父親，更是個樸實熱情、頑強(qiáng)勇敢的人。可是，想要在我的這段童年中描寫我眼中的你，竟提筆幾個月一字未成，不知能將哪個點用作文章的開頭。許是我用心不夠，亦是我觀察不細(xì)，或者本就是差點深情。——題記

第一次見到你

1986年的夏天，我從內(nèi)地第一次到西藏，從小跟著爺爺奶奶的我，居然不哭不鬧的就跟著長到3歲才第一次見面的你來到西藏。我記得我是沒有哭鬧的，也沒有笑。曾聽你說是爺爺給我做了思想工作，告訴我眼前的這個人是我的父親，一直在西藏工作，現(xiàn)在基本穩(wěn)定了來內(nèi)地接我，讓我跟著去，還有媽媽在等我。你說我們走的那天，爺爺步行走了7、8里路送到縣城里，看著我們坐著中巴車走的。那時候一天只有一班車，所以走得早，爺爺一路上沒多說話，就和你換著抱我，抱一段又背一段，我不愿你抱，爺爺也抱著我的愿換手，爺孫三個就這么一路走到縣城，現(xiàn)在還記得爺爺穿著泛白的綠色軍裝外套，跟我們揮手的影子。

從鄉(xiāng)下到縣城，從德陽到成都，從內(nèi)地到西藏。你說我沒有怎么跟你說過話，連小孩子的哼唧聲都沒有，遞水就喝，給餅干就吃，但是你給的兩顆紙包的水果糖握在手里都快化了也沒吃，后來問起我才告訴你是留給爺爺?shù)摹Ｄ阏f你以為我可能不會說話。

在到達(dá)拉薩市線路工程隊的家屬區(qū)時，我看到了兩年沒見面的母親，還有比我小1歲的弟弟。滿眼都是陌生，但一直記著爺爺說的話“不要怕，不要哭鼻子”。在我的記憶中我似乎真的沒有哭，睜著眼睛就這么看著熟悉又不熟悉的家人，應(yīng)該是不敢哭吧。后來聽我媽說，我在拉薩的家里住了一個多星期才喊人，第一次喊“爸爸”“媽媽”，他們高興極了。

下工地回來的你

在我5歲左右開始有比較清晰的記憶。八幾年的拉薩，大家都是住的平房，一排平房有八間屋子，白磚的墻、鐵皮的屋頂、木頭板欄的圍墻和屋后一根鋼管撐著的電視天線，我們家就是這八個屋子中的一個，左右都是藏族鄰居。

有很久沒有見到你在家里了，我媽只是簡單地說了句：“你爸下工地了，下半年回來”，手上的活兒沒停下。后來我才知道我媽之前是有工作的，但是因為你一年要下兩次工地，我和我弟沒人照顧，所以辭了工作。

你一年回家兩次，基本是快過年的時候和總下大冰雹的時候，后來知道這是因為你們?nèi)サ墓さ貎鐾梁头姥?，不能架線施工，為了安全考慮回家休整。只要單位里開始陸陸續(xù)續(xù)有很多大東風(fēng)車開回來停著不走的時候，就是你們快從工地上回來的時候。車隊會先把大部分行李、鍋碗瓢盆、備品備件和工器具先拉回來，最后的幾車是收尾和掃底的保障車，你一般是在最后這趟回家的車隊里。

這天，我和我弟在院子里喂兔子，我媽在廚房燉雞，肉香味隨著高壓鍋的氣壓聲滿院子竄。老遠(yuǎn)地聽見鄰居阿姨隔著木板圍墻喊：“都回來了，阿尼爸爸回來了”，單位壩子里前前后后的大東風(fēng)車停了七八輛，還有吉普車。我弟馬上就竄出院門站外面等著，我站在院門口，用鐵皮門半掩著自己，露個腦袋看著從東風(fēng)車上下來的大人們。他們滿臉笑容，一邊遞著背包，一邊說帶了特產(chǎn)，一邊拍著身上的灰塵，一邊又說站遠(yuǎn)點有灰。人頭攢動，看到的都是笑臉，聽到的都是笑聲。

終于，在車斗最里面，看到你掛滿行李地站了出來，背上背著、手里提著、斜肩挎著，望著我們站的方向，一邊扯著衣服一邊揚(yáng)著手喊“快過來啊，給你們帶了好吃的”。我弟從小就討人喜歡，嘴兒也甜，蹦蹦跳跳喊著“爸”就跑去了，你一把把他抱起來，胡子拉碴的親一口，你的臉頰黝黑，衣服也滿是灰塵，頭發(fā)長地?fù)踝×搜劬?，抬手往后一抹，露出的牙齒和特有的高原紅在這張臉上尤為醒目，那時候是沒有大寶和妮維雅的，帶了兩罐凡士林也擋不住紫外線和高原風(fēng)在臉上留下的印記。我看到你抱著我弟的手，一雙手上好幾處都纏著變色的醫(yī)用白膠帶，被用力擠壓的地方露出白色。我躲在門后，看著滿臉笑容喊著“過來”的父親，沒有上前。這時我媽從廚房出來，拉著我說“走啊，接你爸去”，于是跟著身后，去拿放在地上的行李和背包。

我媽一邊拿東西，一邊跟你說“你們這次都回來了嘛，下次好好走”，一邊不忘用眼神看我一下，讓我跟著她。進(jìn)屋后一桌的飯菜已經(jīng)擺好，我拿的那個包里都是吃的，隔著包能聞到甜味兒，打開后里面放著夾心餅干和大白兔奶糖，包裝袋上全是折痕，應(yīng)該是你放在包里很久了吧。你把弟弟放下，撣了撣身上的灰，然后洗手吃飯，我媽滿面笑容遞上筷子，把幾個肉菜的盤子往你跟前推了推，端起碗吃飯了。

帶我爬電桿的你

慢慢我知道你的工作主要是架鐵塔、拉電線，單位是電力線路工程隊，大家都叫線路隊。所以作為班長的你，第一拿手的絕活就是爬電桿。

那天下午，你很有興致地說要帶我和我弟去爬電桿，這讓我們很期待，畢竟那是你們培訓(xùn)學(xué)徒的地方，一般不讓進(jìn)。第一次爬電桿，最開始我是沒有什么害怕或不敢的。你左肩扛著兩個環(huán)狀物，右肩背著兩個白色麻繩在前面走，每個繩子上都有個板子，我們跟在后面幫忙拖，其實也沒拖個啥，但是手能放在繩子上就覺得很得意。一聽我們要去爬電桿，隔壁鄰居家的孩子也跟著來了，一群孩子嘰嘰喳喳蹦蹦跳跳。

等所有準(zhǔn)備工作做完，你就開始行動了。先是給自己套上白色尼龍繩的安全帶，再用其中一個帶板子的麻繩圍著電桿繞一圈，套在高一點的地方用腳踩上去，站穩(wěn)后再把另一個帶板子的麻繩圍著電桿繞在更高一點的位置，繞好后再登一梯，于是去取剛才的板子，就這樣套一圈登一節(jié)，取一個再套一個，最后爬到了這根電桿的頂端。每一次的操作都會講一下做法和原因，一群孩子拍手叫好，都嚷嚷著要試一試。于是在你的輔助下，大家在最低的兩根繩梯上爬了爬，咧著嘴笑到了耳根，開心又害羞的搓著衣角。如此并沒有完，最后你拿出剛才帶過來的兩個環(huán)狀物，對著大家說：“這叫腳扣，也可以用它爬電桿”，一邊說一邊在雙腳各套了一個腳扣，然后移動著安全繩，就這樣順著電線桿直立地往上走去。對，是走，不是爬！這一步一步地往上走，每走一步，都走在了我們的尖叫中。我看著你逐漸升高的背影，在烈日下?lián)u晃，仿佛一陣風(fēng)就能給吹下來，不禁抓住了我弟的手，心里一緊，這一刻竟也是害怕了，原來爬電桿是這樣的。

被他人夸是好人的你

你是1975年進(jìn)藏的，你說進(jìn)藏后就跟著你的師傅群巔學(xué)技術(shù)，一學(xué)就是3年。后面開始自己帶徒弟，一路從西郊電廠的接線工作開始干到去工程處線路工程隊當(dāng)老師，從羊八井電站高壓外線班班長干到在那曲城網(wǎng)改造當(dāng)負(fù)責(zé)人，從北郊變電站副站長干到那曲供電局局長推薦人選，就這么來來回回的兜轉(zhuǎn)，在高原的山山水水間兜轉(zhuǎn)，干著你最熱愛的電力工作，直到1997年內(nèi)調(diào)的機(jī)遇出現(xiàn)，你擔(dān)心我媽身體不好，你擔(dān)心我們上學(xué)成績跟不上，于是你最終婉拒了所有橄欖枝，離開了那個奮斗了22年的青藏高原，回到內(nèi)地的水電廠當(dāng)了水工班的副班長。你說，那時候能調(diào)回來不容易。

在西藏工作的這22年，你獲得了15年“先進(jìn)生產(chǎn)工作者”“班長”成了你另一個名字，單位上大小老少都知道這個“班長”就是你。

工地上，走草地、趟沼澤你在最前面；兩山間，拖橫擔(dān)、拉角鋼你排第一個；高原冰雹打下來，你組織大家撤離躲避，夜里暴雨一直下，你打著大頭手電去每個帳篷查看；工地伙食不好的時候，你就帶著大家在閑暇去釣魚；大雪封路蔬菜供應(yīng)不上的時候，你就把從家里帶的幾罐泡菜和豆腐乳拿出來跟大家分；誰的工作服爛了、扣子掉了你就縫；誰有點感冒生病，你就熬姜水翻藥箱。你總說“都是一個班的，不存在”。

一年中下工地的時候在外面忙碌，回單位后大多時間也都給了隔壁的安裝隊、線路隊和汽車隊。架完高壓線，回來就折騰生活用電。單位之間架通訊線、鄰居家修燈、隔壁單位同事家換鎖、屋后面藏族婆婆要搬東西等，都來喊“班長”，你能自己做的，答一聲“來了”，就背個帆布工具包自己動手，需要搭把手的時候就喊著班里的壯勞力一起去做，結(jié)束后還不忘感謝來幫忙的同志。

你一輩子不會開車，不管多遠(yuǎn)的路，不管晴天雨天都是騎自行車去，騎著去騎著回，有時候飯點了就在外單位或朋友家吃點，有時候多遠(yuǎn)也要趕回家。你也不抽煙，一碗稀飯一個饅頭，或者一碗面一碟咸菜就可以。每次在別人家吃飯，絕不讓給他們做特殊的飯菜，羊肉、牛肉讓他們自己留著，不吃也不帶走，逢年過節(jié)鄰居家送點特色吃食，你也會轉(zhuǎn)身端出家里現(xiàn)做的包子、餃子，你說大家都不寬裕，心意領(lǐng)了，不能占便宜。

在周邊大多數(shù)人的眼里，你是個好人，不止一個人當(dāng)面這樣評價你。你對同事、班員，包括單位里的孩子都是和藹可親的。下班時，和許多人打招呼，迎面走來還很遠(yuǎn)，就已經(jīng)滿臉笑容伸手握上了。你愛逗別人家的孩子，非常親熱，只是如果見到我就會立刻變臉，讓我不知所措。后來，我媽說你也反思了自己，讓我們多理解你。聽我媽說，因為你在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，為了收養(yǎng)你的親戚不嫌棄，就努力地表現(xiàn)自己，讓自己懂事能干，不讓外人說一個不字，不讓他人為難或失望，這樣就一定能成為他人眼里的好人。

退休后突然閑下來的你

從火電廠到線路隊，從供電局到水電廠，從西藏到內(nèi)地，從20歲到55歲，從年輕小伙到退休老頭，把所有的青春和熱血都給了工作，把和藹和微笑都給了他人，在家不常笑但沒少發(fā)脾氣，我媽話不多苦卻沒少吃，生了三個娃，拉扯大兩個，作為母親實屬能干，作為父親和丈夫的你，也是充滿了那個年代的特點。

退休后的你，又被單位聘回去當(dāng)了8年后勤管理，廠里的8臺水泵和兩千多人家屬院的水電維修成了你退休后的主要工作。你說“等我再干幾年，閑下來要生病”。

終于，你在63歲的時候閑下來了，這一年我弟買房子開始籌備結(jié)婚。閑下來的你有些得意，心想忙了幾十年，是要好好釣個魚了，我媽說“不能天天去，老年人曬不得”；心想要去徒個步，我媽說“早上去中午必須回來”；心想喝二兩酒，我媽說“喝了酒就發(fā)脾氣，不許喝”……說來也是怪，以前我媽說啥你都不聽，洋洋灑灑轉(zhuǎn)身就出門了，現(xiàn)在我媽說啥你都聽，只要不犯渾，抬頭看我媽一眼，然后默默轉(zhuǎn)身走開。

以前你是愛種點花花草草和玉米土豆的，拉薩屋前面的小菜地都是自己開墾圍起來的，但是現(xiàn)在住在二樓沒有小院；以前你養(yǎng)了很多鴿子，還參加拉薩信鴿比賽得過二等獎，從拉薩拉到米拉山又飛回來的鴿子，被你又是加維生素又是加飼料的寵了3天，現(xiàn)在城里沒有鴿籠的條件，也不允許養(yǎng)鴿子；以前只要從工地回來，每個周末都有很多朋友來家里找你吃飯喝酒，熱熱鬧鬧，現(xiàn)在好多那時的朋友聯(lián)系不上，有些也已離去，每次說起你就會長嘆一口氣，然后補(bǔ)一句“所以說身體才最重要”。

你經(jīng)常說：“我那個時候哪有你們幸福，吃不飽也穿不暖，吃苦受累都不怕，就盼著吃飽穿暖；你們呢，趕上好時代了，這日子是好了，要知足?！?/p>

可是，在我眼中的你，從小到大都覺得脾氣不好，會對家里的每一個人發(fā)火，有時甚至?xí)邮?，在心里烙下一道很深的記憶。只有在偶爾的高興時，我會坐在離你近一點的地方，玩你做的玩具。在我眼中的你，一直都離我們忽遠(yuǎn)忽近，會因一些小事與母親吵架，只要一吵架，我就會與我弟一起哭，也許是因為我們的哭聲，你們又馬上和好。在我眼中的你，總是和他們說起的你不同，也總是很想要去感受他們說起的笑容滿面、樂于助人、熱情細(xì)致的你。

或許是小時候沒有雙親的關(guān)愛和保護(hù)，或許是青年時經(jīng)歷了雪域高原凜冽寒風(fēng)的洗禮，或許是太想要獲得他人的認(rèn)可，也或許是覺得關(guān)起門來的一家人讓你更放松，所以你把熱情、和藹、滿面笑容的溫柔展現(xiàn)給他們，把讓人害怕、恐懼、拒家人于千里的冷漠留給了自己人。

這就是在我眼中百變的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