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姥爺家的客廳也是餐廳,敞開門靠墻的那側(cè),一直放著一只上世紀70年代流行的帶著抽屜的木頭桌案。姥爺時常坐在桌案旁的木頭椅子上,從縫隙中抽出自家烘好的煙葉,干燥的、黃澄澄的葉子很輕易的就被掐成寸許長,再包在剪裁的規(guī)整的紙片里,點燃后,吧嗒吧嗒。椅子旁有一張矮矮的木頭圓桌,上面擺放著整齊的茶碗和茶壺,我拎著大包小包開門的時候,他正放下自己用的水缸。 小時候,每當母親攜我返回故鄉(xiāng),總是天未破曉便起身,先大包小提溜的乘公交到汽車站,再買好中巴的車票,等一陣混雜著熱浪黏稠和塵土尾氣的顛簸,方到縣城,再坐上像要散架般的、鳴笛聲震響的城鄉(xiāng)往返汽車,駛過幾十里山下崎嶇的路,才能到姥爺在的村莊。餓的肚子咕嚕咕嚕響的我,在姥爺家的院墻外,便能聞到早早煨在鍋里的飯香。 那時候,父親因在外地項目工作而鮮少回家。因此,母親每隔一兩個月便會攜我回一趟故鄉(xiāng)看望姥姥姥爺,再步行三四十分鐘的山路,到鄰村的奶奶家給她添置點新家伙什兒。每次母親回來,都忙的不得了。她系上圍裙、挽起頭發(fā),擦拭櫥柜,又一只一只仔細清洗著柜里的碗碟,盆中的水潑了又倒,倒了又潑。而我并不懂,為何母親總要帶著我一路顛簸,回到這個沒有電視的偏僻村莊,也時常埋怨著,為何我的父親不能像其他孩子的父親般,能用汽車接送我們?nèi)ハ肴サ牡胤健N业耐?,家里沒有汽車,也鮮見父親的蹤影,在每年定時的顛簸中,在一次一次的探望里,就這樣緩緩過去了。 童年時的故鄉(xiāng),有著金色的陽光濃烈,銀色的星空閃爍,也有樹與草在微風中同頻的搖曳,鋪陳著波紋的池塘水面蕩漾,還有時而從蘆葦中蹦跳出的青蛙和蚱蜢。荊柯樹的小花團團簇簇地盛開,細長柔韌的荊柯條隨著微風搖擺,牽牛花的藤曼布滿石子路旁的荒草地,我低著頭邊走邊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打結(jié)纏繞,編起毛茸茸的兔子,見到迎面走來的親戚,盡管分不清輩分,卻也不由的學著大人的模樣,嗓門大了起來,用蹩腳的鄉(xiāng)音問候,交談,奇怪的語調(diào)和拗口的詞語,像是離開很久了,又像從沒離開過這里。 姥爺姥姥和我親,每次特別歡喜我來,在得知我們說要回家之后,便提前把被褥搭到院子外的晾衣繩上,沉噠噠的被褥鋪滿了陽光和塵土的味道。他們焦灼的、盼望著的從小院門口探出頭來十次八次,直到看到我和母親的身影,盡管隔著幾十米,卻開始了家常的吆喝寒暄。姥姥也總會提前準備好一箱方便面給我,次次都不例外。只因,姥爺家的小菜園種著當季的蔬菜,暑期便是豆橛子管飽的季節(jié)。豆橛子的生命力頑強,一長就是一大片,一摘就是整個夏天,好像怎么也吃不完似的,隨時都能長出來供人采摘。在連著吃了幾天的豆橛子之后,我開始抗議,姥姥便有點犯了難,該做什么飯呢?姥姥從笸籮里翻了翻,找出了一袋方便面。那又是一個炎熱的午后,爐子里的柴火燒的正旺,滾滾煙氣和水汽從用石頭壘起的廚房里冒出,方便面讓姥姥用大鐵鍋最簡單的煮一煮,再打上兩個荷包蛋,熟悉的調(diào)料包味道摻雜著燃燒的柴火香氣便飄了出來,沸騰水中慢慢舒展翻滾的面條,讓我欣喜。也自從吃完那一大碗連湯都不剩的面后,姥姥便認定了我最愛吃方便面,每次在我們說要回家前,都會托人去鎮(zhèn)上的超市里買一大箱備著。他們的錢不多,愛卻滿滿當當。 童年結(jié)束之后,歲月開始如脫韁的野馬一般狂奔不止。于姥姥姥爺而言,滾滾紅塵之中亦是生出了許多新鮮事物,我們的生活漸漸好轉(zhuǎn),母親給姥爺家里添置了大電視,還買了一臺半自動洗衣機和懸掛式空調(diào)。自此,在叛逆的青春期里,我也不再抗拒那一路的顛簸,和乏味的村里生活。許多個夏天過去了,隨著逐漸的成長和成熟,我開始主動規(guī)避生活中“子欲養(yǎng)”的遺憾,但回家的頻率卻從兒時的一兩月,不得不變成了半年?;蚴钦娴哪芘c時間賽跑嗎?我盡力地去捕捉那些“來得及”的確幸,把愛落在相處的時日里,真誠踏實地珍惜,傾聽,陪伴,他們也聽我說著工作和生活的日常,雖都是瑣碎的小事,卻怎么也聽不夠似的。 冒著哈氣的、放慢語速的閑敘和火爐上熱騰騰的烤桔子,他們總是舍不得我們待待就走,黑黑的煤炭往火爐里添了又添,果盤里的糖果往手心里塞了一遍又一遍,他們只是盼著我們多坐坐,再坐坐。我也不舍得走,卻只得帶著歉意望向他們,揮別的手遲遲不肯落下,降下車窗伸出頭吶喊著告別,在遠去的視線里,門前蕭瑟的樹影落在他們的身上,姥姥姥爺和彎曲的山路融為一體,越來越小,直至消失不見。 我向他們承諾,待夏天再來。 姥姥和姥爺走的時候,他們的小院正夏意盎然。鮮紅的月季花綴滿白墻,酸棗果子小而沉實,串門來的公雞閑適地踱步,水缸的蓋子被曬得發(fā)燙,混合著夏蟲轟鳴,一切就像最平常的夏天。姥爺在我心頭有諸般好。他雙手靈巧,年輕時是一名石匠,有著大大的力氣,聰明的頭腦,純良的心地。他不善言辭,印象中他總是坐在那把木頭椅子上,嚴肅的五官擠在消瘦的臉上,看到孩子們,空洞的眼里先是亮起來,再嘴巴一抿,眼睛便被推成了彎彎的月牙。他喜歡去山里揀一些好看的石頭,在他還能走得動的時候,每天都會走段山路,在自留地里辛勤的面朝黃土,待勞作完到了閑暇時,他就去山上走走轉(zhuǎn)轉(zhuǎn),拾一些燒火用的柴禾背回家,從大到小、從粗到細的捆捆堆放出整齊的高高的柴火垛,若是拾到好看的小石頭,便放在鐵盒里好好存著,等到我們回家時給我們當耍物。姥爺有浪漫的情懷,他喜歡讀書看報,也寫得一手好書法,逢年過節(jié),家中和天井里張貼的紅色對聯(lián)和福字,都是他在紅紙上一筆一劃寫下的美好愿景,他用樸素實用的道理影響著兒女的世界觀,最大程度地善用家中資源,姥姥也是如此。在長長的冬日里,她用縫衣剩下的碎布頭拼起一片漂亮的花被面,她坐在窗前,手里不停地忙碌著,陽光停在她的花棉襖上,停在她花白又打理整齊的頭發(fā)上,姥姥手上的銅頂針閃閃發(fā)亮。我靠在她的身邊愣神,打盹兒,再在她休息的間歇,把頂針偷偷地戴在自己的手指上,裝成自己長大結(jié)婚戴戒指的漂亮模樣,窗外的山上皚皚白雪,窗內(nèi)的屋里爐火正旺,日子緩慢悠長。 姥姥和姥爺走后,家人勉強打起精神整理留下的東西。抽屜里,有一本關(guān)于農(nóng)時耕作的全年日歷書,雖已泛黃,但書頁卻被小心翼翼地呵護的平整,里面包含了1930-2030年的農(nóng)歷和節(jié)氣,上面有許許多多姥爺標注出的日期,有姥姥的生日,有結(jié)婚的時日,有孩子們的生日,以及孩子們的孩子們的,都被姥爺在漫長的歲月中記錄了下來,工工整整,字字真切。他把愛藏在塵土中,藏在粗糙平凡的歲月里,藏在笨拙樸實的農(nóng)耕日歷書上,一記就是六十多年。抽屜里的鐵盒還在,只是沒有了精美的奇形怪狀的小石頭,變得銹跡斑斑,桌案的縫隙里還存著些黃澄澄的煙葉碎末,所有物件擺放如往常,沒有任何跡象暗示著這棟房子將變得空曠。直到黃昏,盡管沒有堆積的云層和落下的驟雨,但周遭卻變得寂靜清涼。我還如童年般望著那扇窗戶愣神,溫柔和悠遠的余暉,只是婆娑,仿佛天空中布滿了姥姥和姥爺凝在我臉上的目光。我知道,從此,這一生的記憶和寄托,便以一條非常清晰的界線分割了。 這些年,我亦時常想起兒時暑期的那碗面,或是端著面向我走來的,是眼里閃爍著喜悅,臉上笑出了皺紋的姥姥更讓我留戀。盡管她很少在我的夢里出現(xiàn),但姥姥的神情,我卻在母親和姨媽的眉眼間似有過無數(shù)次的“相見”,她們亦如同姥姥一樣勤懇地生活,虔誠地對待這個世界,愛著身邊的每一個人,她們,和她,都努力地用碎片式的時間縫補著完整的、美麗的生活。 我們是漂泊的一家人,遵從著高于個人的意愿停留,棲居。但在那明亮翠綠的風里,姥姥姥爺擇了陽光照拂在山上最明媚的地方,把故鄉(xiāng)贈予了我。連帶著春的杏花微雨,夏的山泉清涼,秋的谷壑艷麗,冬的覆雪銀裝,一同融進了這座大山,融進了老舊的石墻。 如果,農(nóng)耕書上的日歷往前翻了一頁又一頁,鐵盒里的小石子搖晃的叮當,老屋的炊煙落回整齊的柴火旁,閃亮的頂針戴在手指上。如果,我能回到還有你的故鄉(xiāng)。 | |||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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